在我所有的朋友中,與他相處的時間最短,其淡如水,但卻相交最長,相知最深。
那是26年前的事了!在故鄉(xiāng)眉山,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月,他轉學到我們班。一個月中我們幾乎沒有交談,我似乎看見他愛在書本上用鋼筆涂鴉,他也似乎偶然翻看過我寫在書本空白處的所謂的現(xiàn)代詩。在高考前夜,大家都拋開了書本,我們才有了第一次短暫的談話。他向我展示了一幅他繪制的“四川名人地圖”,我們大概談到了古往今來四川的英才們“不出川則已”,一出川便“名動天下”。
高考之后就是天各一方。臨別時我們互贈禮物,我贈他一本美術畫冊,他贈我一本朱湘詩集《草莽集》。兩個在完全不同環(huán)境長大的人,都自稱是“在蘇東坡腳下長大的”,都酷愛文學,見詩就抄,還嘗試寫小說。在大學時,他熱衷于體育,我癡迷于電影。我勸他多看電影,他欣然接受了建議,同時對古典音樂也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當我為報考電影學院研究生刻苦攻讀時,他已開始在《銀幕內(nèi)外》雜志上發(fā)表影評文章了;當我拜師學習聲樂和作曲,每日瘋狂練聲和練琴時,他也為音樂而瘋狂,幾乎把除工作以外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于音樂,把除基本生活以外的絕大部分開銷也用于音樂;當我給學生寫《寄小讀者》系列文章時,他已在大學開設影視鑒賞課,還舉辦過西方古典音樂欣賞的講座。
我們交往的方式異于常人。他說他從不是一個對“面談”感興趣,并且在這方面顯示出無窮才華的人。我們20多年來主要靠通信保持聯(lián)系,動輒寫兩三千字的長信。有一次,我半夜從雙橋子步行走到沙河堡,到他就讀的川師大中文系找他,兩人繞著操場轉了無數(shù)圈,那是我們的第一次長談。大學畢業(yè)后,有三年時間,我們同在眉山教書,相距只有幾公里,仍然不常見面。有一段日子沒去他那里,他寄來一張明信片,上面寫著:“花徑早已緣客掃,蓬門終日為君開”。及至真的見了面,語言又極簡,如同一僧一道,一個莊嚴,一個肅穆。兩人決定去岷江河邊走走,出東門,穿過一片田野,面對本鄉(xiāng)先賢東坡先生描寫過的這條河流,幾乎同時想起“我家江水初發(fā)源”等詩句,同時有音樂在心頭泛起,語言于是又變成了多余的東西?;厝ブ螅乃继咸?,寫下一首長詩寄給我——《致我們闖進的那片田野》:“在大自然懷里坐了下去/這是兩個干凈的身體……”我保存著他的全部信件和文章。進入21世紀之后,電子郵件和手機短信代替了鴻雁傳書,其實消減了不少盼信讀信的美好感覺。
我們的交往更多地聽從自己內(nèi)心的原則,不拘于別人在來往上的禮節(jié)。吃不必大魚大肉,清粥小菜即可;喝也不必咖啡香茗,一杯白開水即可,我們能從無味之中品嘗出有味。我們都過著簡單的生活,八小時以外,讀書聽音樂,關門即深山獨處。偶爾也在一起小酌,但與老友聊天,即便無酒也醉。我們之間絕少物質(zhì)上的投桃報李,絕少生活瑣事的相互幫忙,甚至沒有參加過彼此的婚禮,純粹是精神層面的交流。我曾幫他尋到了他鐘愛的盧梭的《愛彌兒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,他為我尋到了卡夫卡的《城堡》。他了解我的思鄉(xiāng)之情,特意送我一本《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眉山縣資料集》;我們在淘碟市場上會留心彼此的需要,他替我淘到了珍貴的周璇版電影《紅樓夢》等;我的大部分古典音樂碟都是蒙他所贈,包括我的女兒音樂啟蒙聽的迪斯尼《幻想曲》;我從奧地利旅游回來,則專門給他帶了一碟約翰·施特勞斯家族的音樂……
我們都生長于中國的“十年內(nèi)亂”時期,都曾經(jīng)歷過信仰的坍塌和重建,都曾為中國的民主與法制憂患,都曾受到來自西方各種思潮的強烈沖擊,我們都沒有“廊廟之志”,在最激進最迷茫的青年時代,都曾痛苦地尋求出路,都曾努力尋找精神上的導師或者父兄,最后他找到了貝多芬,我找到了曹雪芹。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,我們都想走出四川,但都沒能走出四川;我們都曾幻想找一個能和我們一起聽古典音樂的愛人,但我們都失敗了。
他有一張自畫像,神情氣質(zhì)很像崔健,我有詩贊曰:“昂揚的黑發(fā)顯示不羈的思想,明凈的額頭展露人性的光輝”。剛巧崔健被他引為精神上的師友和兄長,崔健的歌曾經(jīng)震撼了他,撕裂了他,最終又還原了他。他視崔健為生命的喚醒者,精神的鼓舞者,搖滾的北島和通俗音樂界的貝多芬。然而,他是很難畫像的,冰山的大部分是在海平面之下。他有兩次“文化之旅”,一次去云貴高原,在貴州青巖的布依族山寨,他假稱尋訪一位名叫“王問之”(枉問之)的大學同學,住進了當?shù)厝思依?,目的僅僅為了體驗少數(shù)民族的淳樸民風;另一次去河南參謁三位唐朝詩人的故居。在河南宜陽三鄉(xiāng)李賀的故鄉(xiāng),可能是李賀的經(jīng)歷和當?shù)仄婷赖娘L光激發(fā)了他的文人雅癖,他以李賀的口氣給自己寫了封信;此外他還邂逅了當?shù)匾晃粺釔厶K東坡的古稀老人,一見如故,被引為座上賓,后來保持通信數(shù)年。他是多棱的,豐富的。文人的稚子童心、浪漫情懷、天馬行空、奇情異趣,在他身上都混合存在著。
他有一段時間只讀西方的書籍,拒絕承認中國的孔孟與老莊對他的影響。但我在中國的古代典籍中,卻常常“碰”到他。比如讀到“靜水流深”、“真水無香”這樣的詞語,感覺像是說他;老子的五千言《道德經(jīng)》中的很多詞語,“見素抱樸”、“知白守黑”、“被褐懷玉”等等感覺都在說他;《論語》中的“朋而不黨”,“和而不同”也適合他;“一簞食,一瓢飲,居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”,不知為什么,每每讀到此,我的腦子里浮現(xiàn)的,竟是他在家里守著他的幾百盤CD獨自聽音樂的形象。儒家與釋道,入世與出世,兼濟與獨善的選擇,是漢民族的文化基因,滲透進血液里的東西,容不得不承認。在朋友聚會時,他總是選擇一個不起眼的位置,面帶淺笑,聽著,看著別人的滔滔不絕。但最洞察人性的是他,最悲天憫人的也是他;他的外表溫柔敦厚,內(nèi)心是金剛怒目;他的話最少,卻擊中要害;他不與人爭,“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”。
世界在飛速變化,我們以某種不變的方式相互面對。我身邊的朋友大都難免“心為物役”,終日為房子、車子、票子而奔忙,地位爬得最高的突然栽了,賺錢最多的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癌癥初期。我們?nèi)匀粠啄瓴乓娨淮蚊妫綍r通過電腦和手機交流的永遠是三大主題:文學、電影和音樂。將繁冗俗事,寥寥數(shù)語,一筆帶過。每年的貝多芬祭日3月24日,他都會用他的方式紀念:他曾在帶學生實習的一個小縣城通宵聽貝多芬的音樂,并為他寫下一篇文章《3月24日》,在文中他想象了貝多芬在天堂的情形;另一個祭日,又寫下一篇《愿聞雷聲》,他把貝多芬的音樂比作雷聲,比作自然,比作真理,“人在身體發(fā)生病痛挺不住時,需要輸血,而在精神意志挺不住時也需要‘輸血’——首先就是貝多芬的‘血’!”他給學生舉辦的古典音樂欣賞的講座,標題是《你可能忽視了世間最美》。他說這輩子最想看到的景象,就是貝多芬在他的第九交響樂里所描繪的……
在今年的第一期“中國達人秀”上,我們認識了用腳彈鋼琴的殘疾人劉偉,還有雙人舞者失去左腿的翟孝偉和失去右臂的馬麗,他們感動了每一個觀眾。物質(zhì)的艱辛、身體的殘疾和心靈的痛苦,可能是上帝饋贈給人類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禮物,有人因此沉淪,而有人把它轉化成了詩歌、音樂、舞蹈、繪畫等最美好的東西。由此才有了劉偉、翟孝偉、馬麗的精彩人生;也由此誕生了曹雪芹和貝多芬等;還由此,有多少人緣著文學和音樂彼此走入了對方的心靈。
在前年“五·一二”大地震那天下午,所有的手機都沒了信號,正當我在焦急萬分擔心家人的時候,驚喜地收到來自他的第一條短信,六個字:“地震,你平安嗎?”我的心被重重撞擊了一下,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刪除這條短信!
在他因“個人問題”情緒最低落時,曾兩次寫下遺囑,其中都有一條:日記和書信交潘波處理。這是我們從未當面道破的默契。我們珍視自己寫下的幾十萬字的日記和斷章殘句的價值,一顆渺小的心靈也能折射出大千世界,所謂“滴水藏海”。
我的所有文章都會寄給他請他提意見,但惟獨這一篇例外。我認為最高的贊美和最濃的情感都是埋在心底的,并且往往以最淡的形式出現(xiàn)。我們倆都不善于在酒桌上應酬,因為輕易說出的話并不珍貴!
人生本來不完美,甚至有痛不欲生的缺憾。但我除了有骨肉相連的至親,還有心靈相契的知己,此生,足矣!